在村长家里讨论了一整天,我简直快被这个老学究给搞崩溃了。山上的橘子树到底是直接植苗还是嫁接,他居然要我给他一个非常明确的说法,我心里就一直纳闷栽苗还是嫁接那完全是我自己的事情呀,和村子的荒山利用有什么干系?
村长的老婆倒是个很开明的女人,她偶尔在端茶时会嘀咕几句,“人家都是从大城市里回来的,什么世面没见过,你一个八辈子没出过县城的土鳖在这里瞎搅和啥?”村长倒也算有度量,容得自己的女人在外人面前如此恶意地诋毁自己。
在这个小时候短住了几年的小山村里,有时候心里头想的并非是来之前预料到的那种强烈的归依感。我是属于农村的,但从来不认为自己就属于这个生我的村子。这里的人,这里的山,这里的河显得如此陌生而又熟悉:父母曾经在这里的三年时光在我的记忆里简直是一片空白,两岁时全家就搬到小镇上,从此还和祖父祖母产生了无法释怀的矛盾。这个村子给我唯一留下的却是小时候随大人回家务农时的情景。
从村长家里出来,村长女人把我送到了院子外面,说这里的狗异常凶狠,见到生人就吠个不停,上个月邻家的一条狗就把从镇上来这里钓鱼的一个人咬了两口,那人好像现在都还躺在医院里,说是要等下个月院长去县城取狂犬疫苗回来。
听村长女人这么一说,我才真有点后怕起来,便沿着池塘外面的小路回去。在约摸一个钟头前妻子就发短信让我回家吃晚饭,好像晚上我一个小学同学要来看我们。至今我也难以回想起那位二十多年没碰过面的小学同学,我猜想以前的小学同学现在差不多忘掉大半了吧?
来到河边,我去取船。几个从镇上来的男人坐在芭茅丛里悠闲的抽着烟,相互间低声地聊天,生怕吓跑快要上钩的鱼。看来是有好心人帮把船的铁链捆在了岸边的一根野枣树上,我回了好几圈才把链条取下来。站了上去,拿起那根昨天才从大姥爷竹林里砍的黄竹划起来。虽然小河的水远没有我记忆中的干净,却还可隐约看到浅浮在水中的水草。几条肥得有点让人恶心的鲫鱼在草丛中穿来穿去。我想起了刚才村长给我说起的关于这条河的事情,有几个大老板把经过村子这段河给承包下来,养起了鱼,结果这些人天天往河里倒肥料;鱼的产量是提起来了,但打捞起来的鱼却是一只比一只难看,煮出的鱼汤全然一锅鱼油。
我划着船避开了几朵不知道谁家的网箱,一大堆杂乱的鱼草浮在上面,偶尔能看到几条巴掌大的花脸蹿踱到水草上,结果怎么也落不回去,在鱼草上干着急。河面上异常静谧,偶尔从远处传来几声鸭子的嘎嘎声,对面几个洗衣女人的笑声在两边的山间回荡。
其实我是没多少划这种独舟的经验,小时候幺伯父好几次想教我划,我都没成事,后来索性一划出两米远就划了回来。
整个秋天没什么雨水,河面也平静得有点让人无法适应。手上的竹杆敲打着漂浮的枯叶,继续往前划着。
***
过了天桥。那只比记忆中要模糊得多也要破旧得多的渔船还停靠在那棵往河中央生长的大榆树底下。我把竹杆有意地在桥墩上一打,船顺着波浪绕向了榆树那边,老渔人坐在船头看着远处水面一只正悠闲琢着羽毛的鹅,偶尔也不会忘记瞧瞧船里面快要煮沸的水。一层层淡淡的水气里隐约着老渔人那张略带几丝绝望和木讷的脸。他看着我逼近了,才转头向我点了点头。
我本来有一大堆话要给他说,看见船里漆黑一片,我才意识到妻子应该等很久了,便向他说明天会找他好好聊聊。他点了点头,目送着我离开。在到家门口之前,我那种僵持了一整天的紧张情绪似乎被老渔人的表情给影响得更加歇斯底里。想起小时候的一个梦想,希望自己初中毕业后也像他那样打条船,划到河中央去,一辈子也呆在水上。每天唱上几首高亢的渔歌,靠着江边垂钓便可以过完此生。老渔人在村里人眼里有时的确显得有些另类,但当人们的白眼翻够了也就无所谓了,反正一个人成年守在一条越来越脏不拉叽的臭水沟里倒也影响不了谁。
不知道是小学几年级,我第一次在书上学到一个叫“孤独”的词语,回家后便问父亲,河里的那个人会不会孤独。父亲倒是很轻松地笑了一笑,孤独的人都在岸上。后来家里人不允许我上完初中就不念书,拼死拼活要求我再读个高中,再后来又变成了大学。期间好像也回想起父亲那句话来,当时是想得明白些了的。
记得几年前看过一部叫《海上钢琴师》的电影,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自己如此喜欢这片子了。原来老渔人的世界和1900的世界是如此相似。这个世界有时候并不是为每个人而存在的,每个人似乎都有选择丢弃的权力。
傍晚的河风把船舷上残留的渔草吹得嗤嗤作响。月亮出来之前的河面有点让人心悸,岸边的竹叶发出清脆摩擦声,偶尔夹杂着几声狗吠。河里的游鱼似乎也刚吃过晚饭,闲来无事出来溜达,时而莫名其妙地跳出水面瞧瞧这麻木的世界。
***
在漆黑的河面上我很不娴熟地把船撑到了河岸上,岸上也早已没有灯火,只是偶尔几个打着手电筒的行人被河面上鱼跳水的声音吸引急促地把光朝对岸停留几秒钟,便又赶路去了。大抵上,农村人并不喜欢在深夜里赶路,那对这些人来说也并不意味着某种什么特别的意义,随着步子的增加,内心那种本来就毫无稳定感的情绪就愈发紧张。我掏出打火机,打了好几次火才勉强把船上的铁链绕在了岸上那棵缠痕累累的榆树上。
手提袋里装着一些莫名其妙的杂物,就像以前每天去上班一样,手里总得需要点什么东西,不然整个一天都显得不踏实。白天去村长家之前,我随手塞了些不算太轻也不算太重的东西在电脑包里,我只是想让那位可能内心还存留着一点虚荣或轻浮的村长能够感受到我是真正来做事情的。
沿着竹林中的小径,往家里走。虽然已经好些年没怎么走过这条全然被我们一家人踩出的路,但任凭记忆中的方向感,途中我没有踢到哪怕一根竹笋。或许是很久没在这种环境下生活过,对于眼前,哦应该是耳边的一切,我感到异常兴奋。因为眼睛无法识清面前的一切,仅凭耳朵去猜测两旁那些竹子在自己离开这些年里是如何生长的。一根被砍倒,另一根又在原来的根上长起来。唯独不安分的枝叶相互侵犯着对方的领域,突兀的笔尖耷拉在半空。
我还是希望这一片全是竹子而没有其它的高过人头顶的树。当然对此我内心早已作好了失望的准备,现在竹制用品早已经被塑胶制品所取代,不会再有太多的人想着用竹子做凳子抑或其它家具。所以这林子里什么时候看到一棵酸枣树,我也不想太过惊讶。只要我还有那力气爬到酸枣树上去摘果子吃就已经足以让我找回童年的某些虽没什么意义却值得慢慢回忆的事情来。
***
第二天一大早就听见外面有人敲门,我爬起来才发现是村长。他听见我开门后便在门槛边找了根独凳坐下,抽着那根已经被熏得黑不溜秋的烟杆。按照他的意思,我要马上穿了衣服和他一起到山上去看地。这时我才想起,虽然几个月前就决定在神仙坡外面的那块荒地上栽果树,但现在对那里的确毫不熟悉,也不知最近几年被山民们糟践成什么样了。村长示意我拿顶帽子,说一到半上午山上的太阳就辣得直想找个空地钻进去。
果真那样,到了山上后我发现记忆中的山林好像早已经不复存在,剩下的仅仅是一大片沙石地,随处可见的野草——在村子里这种带刺的野草到处都是,原来村子的人还砍些回去当柴烧,结果后来发现这些遍身长刺的家伙并不是那么温和。时间一久人们也不再太爱理这些几乎没用处的柴禾了,这些没人理的东西也就拼了命地疯长。
村长看了我皱了皱眉头,便刻意安慰说这种东西半天功夫就可以清理干净,根本算不得问题。事实上我真正关心的问题是这样的土质到底能不能容得下几亩地的果树生长,如果碱性太重的话,那说什么也都算白费了。到时就只有去河对面的村子找空地。
为了不给自己太大可能存在的打击,最后还是决定找专门的人来勘测一下。可能村长原打算用半天时间来看地的计划在太阳出来之前草草收场。